朋友捎来两包家乡的特产茶,于我正是合了口味。然而,要想好好品味这种茶的精彩,那是很需要茶道修为和功夫的。我是茶道好之者,如今终于从中得道几分。品茶无道,暴殄天物耶!
(澧州文庙,始建于宋,重建于道光年间。)
这种家乡特产的雨前茶,其型若龙井,其色若雨前。而其味,则与龙井绵软清淡、默默含羞、欲语还休、静若处子迥然有异。若按烹龙井之术,温杯沸水、一洗二焖三看品四的话,则此茶入口,会暴起猛士长刀大马、烈酒夺口洌厚之感,浓、猛、涩三字经,恐怕不是茶中本真之意了。
几经试手,有所心得。
此茶宜以极品雨前君山之术烹之。温杯殆凉,茶叶适量,水沸过后二三分钟,高扬水头,细流入盏,五六分时,手下留情,略待片刻,再至见满。静心少待,安心勿燥。神随杯中茶绿渐舒舒洇洇漫散发开来,斯时入口,甘美醇情。如携山野清风之少女,如含天地钟秀之处子,扑面入怀,相拥于怀,缠绵于怀!此乃为愚下一以贯之渴念于情思的上上佳人也!
故乡的茶,勾起思乡情,端发问天梦。
喝茶,是我儿时启蒙开智的伙伴,是我青春历练的见证人,是我人生旅程中,无言有情的忠诚伴侣!
我的故乡在澧水之滨,那是一个青山环绕,绿水过村,祖辈灵寝,安息于斯的小镇:王家场。
两侧青山夹峙,一湾绿水绕流,八方宝塔巍巍,两排青瓦绵绵,层层梯田稻香,曳曳垂柳拂岸的王家场,毁于那个人神共愤的大跃进年代,如今已是水库中龙宫水族盘踞嬉戏的家园。而移民迁居水库下方安窝的羊牯庄,则仍沿以王家场之名。
延续到1963年的大饥荒,载着啮胃啃肚的饥饿感,和四乡八野逃荒的饥民,还有那一包震撼人心的茶叶,闯进了我童年的记忆。
因我是家族中祖传三代的独苗苗,出生刚半岁,外婆赶到广州,不顾一切地把我带回了澧县。从此,他们带着我,跌跌撞撞,艰难万分地闯过了那个饿殍载道的世道。儿时的我,对于身在广州的“革命干部父母的记忆,只是偶尔带回来的香蕉而已。
打我记事起,印象中就是外公外婆手中那绿惨惨的野菜饭,和专给我蒸出的那个米饭小缸子,还有不绝于门的乞讨者。
写进我人生记忆第一页,就是饥饿与茶叶!
(屈子颂曰:澧兰沅芷,君子之魂)
家乡的民风,古朴淳厚,善良真情。
即使是在那个极其艰难、时常听到人相食的年代,小镇的人们,仍然恪守着乐善好施的古训。除非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小镇的家家户户,没有人敢拒绝上门“讨米的乞讨者。人们口传中最大的耻辱,一偷二强三打发,这打发,就是指遇到乞讨后,用“没有来打发。
“讨米的往往是带着小孩的老人,和病病歪歪的穷人。无论走到哪一家,只要开口,都会有人给抓上一把米,正好吃饭的,就会过来从碗里给拨出几口饭。家家缺粮,户户少米,讨米的也不计较,再走下一家,真正吃的是百家饭。有米施米,有饭舍饭,这是烙在我心头的小镇名言。
每每听到“讨米的,外婆都要我端着缸子去“赶两口,给门外讨米的拨出两口白花花的米饭。然后,外婆端着一锅铲盛出来的菜合饭,说声:“这就对你嬢家不起啊,不多啊不多。“讨米的马上会接上一句:“你嬢家客气啊客气!多谢啊多谢!然后串门走下家。
记得一个“冬荒的傍晚,门口来了个“讨米的婆婆,一身破衣烂衫,柱着根讨米棍,端着个破饭碗,走到门口,开口喊:“老板,讨点饭吃哦。我正在给她碗里“赶两口,听到后面外婆大问一声:“啊哟,你是不是春姐嘛?“讨米的惊讶地咕隆说声:“是我啊。外婆一把拉住她,请进门,坐上桌,加饭加菜吃起来。
“春姐原来是外婆年轻时结拜“十八姊妹的大姐,当年四乡八村最出名的大美人,嫁给了宝塔湾那边一家有十几担田的大地主。结婚享福没几年,就赶上“解放,她男人被枪毙后,孤儿寡母熬日子。
饭桌上,“春姐低声说起:大饥荒中,儿子饿死了,“地主婆连讨米都不准出门,吃食堂差点没丢性命。一年才分二百斤谷,赶到如今“政策好,她出来讨米也“不受限制了,东家讨,西家吃,靠吃百家饭渡冬荒。
几十年不见的姐妹,足足哭了一晚上。那苦惨,永远清晰地刻在我心头。
一天傍晚,小心翼翼到我家的“春姐,带来了一包茶,说是送给喜欢喝茶的外公一个礼。原来夏收分粮,人家分麦子,生产队把交供销社不收的茶叶,抵成粮食分给她。
“春姐一边吃饭一边哭,诉说这些年来受的苦,口口声声“真就不想活下去了。外婆一边泪下一边劝:“人的命,天注定啦,赶上这个世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虽说人小听不大懂,但那种语气,犹如寒冰灌进我的心。
不久,外婆哭着告诉外公:“春姐上吊,解脱了。
那包茶叶,搁在饭桌上方权当供桌的木板案上,点起香,两位老人作揖致哀,让我趴在地上给死去的春婆,结结实实磕了好多晚辈祭奠的“孝孙头。
只要家里没有大人的晚上,看到那包茶,我心里就像见鬼似地瘆得慌!那是粗草纸包着的恐惧,伴我渡过无数心惊肉跳的夜晚!
记得一个冬夜,被外公先做几个揖,再郑重其事地把那包茶叶请下来,揣进他的青布棉袍。我顿时如释负重。外公牵着我的小手,照例出门上茶馆。
茶馆,是小镇男人劳累一天后最爱的传统。两分钱一盏的茶碗里,品不完人生的苦涩和艰辛!
被话语霸权统制习惯的乡亲们,非常顺流地以乡音,诉说他们的人生劫难,如初化的雪水,点点滴滴,渗透到我人生启蒙的岁月。
在1958年举国癫狂的大跃进中,兴修水利成为噱头的热点。澧县县委把修建王家场水库,当做“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伟大创举。在“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的人民公社化高潮中,家庭被打破,15岁以上、50岁以下的男女劳力,依次被分别编入“卫星连、“红星连、“罗成连、“花木兰连、“穆桂英连……50岁以上的老人,被编入“佘太君连、“老黄忠连 ……年纪更大的老人们,强制送进“幸福院、“敬老院;婴幼儿被放到“育婴园、“托儿所。一人一身,挽个换洗衣物,扫地出门!
老人们在茶馆,提起来那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大劫难,男女老少,唉声叹气!
看到他们泪水婆娑,滴湿衣襟,童年的我,往往升起阵阵恐怖感。
拆迁的场景,刻骨铭心。失去主人的房屋,“物尽其用!小镇的屋,多为青瓦板壁,少数茅草土砖,正好为“大炼钢铁派用场。
屋茅掀下“放卫星熬草肥,板壁拆去烧土炉炼土钢,家家户户,刀、锅、锄、镰、锤、铲,床、柜、桌、椅、案,一扫而空。有个邻居姨爹,看到家毁人散,哭天抢地想抢点自家的东西,被他一个当民兵排长的远房侄儿,一锄头挖在脑壳上,当场倒地丧命。
半个多月,美丽古朴的山乡边镇,变成一片废墟。
大饥荒肆虐大地之际,王家场水库在“更大跃进声中全面开工。缺衣少食的民工们,在干部们皮带、扁担、棍棒的淫威逼迫下,在付出几百人性命之后,一天天把大坝抬高合拢。
(王家厂水库中,淹没着我的祖居老屋)
水库合闸后,我家世代居住的5间青瓦板壁房,和上百家小镇乡亲的房屋一起,永久地葬身于几百米深的水库底!
入夜,跟着外公上茶馆,是我童年最急迫而又最害怕的时刻:茶馆里,夜来响起渔鼓道情,说不尽的帝王将相千古传奇,启蒙我一生难舍难分的古今历史感;茶桌上,人们照例饮茶摆场,道不完的家破人亡人间悲剧,种下我一生坚守不移的悲天悯人情。
(文庙状元桥。儿时常于状元桥上跑过,口中念念有词:“状元桥,状元桥,掉下去的乌龟带绿帽。)
少小不识茶滋味,盏盏饮来启慧根。
苦涩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