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嗜茶如命。自记事时起,只要在家,父亲就手不离茶壶。
每当有客人到家,父亲就把他们迎进家,坐定后,条件好的时候,母亲还会端来一盘花生和一盘爆米花;父亲则打开他那外观已经生了黑锈大约可以装大半斤的茶叶罐,抓出一把八乡茶,放进茶壶,开水洗过一遍,再用洗过茶叶的第一道茶水,洗一通茶杯后,第二道茶水,就可以饮用了。
记得客人也是友人,到家的时候,父亲或母亲常常要我称呼来客为“阿伯”,或者“阿叔”,我便不好意思地跟着叫一声“阿伯”或者“阿叔”,然后就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也有例外的时候。看到母亲端出了花生之类的茶点,我便眼睛放光,装作怯生生的样子,凑到父亲与客人喝茶的茶几前,客人往往也会爱惜般地拿几荚花生,或者抓一把爆米花,塞到我的手里。有时,我见到父亲泡茶之前,打开茶叶罐的时候,先自己鼻子凑前去闻一闻,再递到客人眼前,让客人看一看,闻一闻。这些茶友,除了喝茶,也还聊天,时事、年成、邻村发生的大事,或者稻谷、猪肉价格的行情,都会趁机交流交流;临走之前,或者一两,或者二两,个别三两,他们都会顺便称好带走。
那时我正读村里的小学。不记得是五年级还是读初中了,村书记在作报告,一次居然讲到“投机倒把”什么的,听那话,自己感觉很像说我的父亲,便感到相当不自在,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其实,那一大段时间,我早已知道,为了生计,父亲不但贩卖茶叶,还到八乡山烧炭,到双头圩熬稀饭卖……而阿秋伯则是父亲在八乡山的专门拜过把子的兄长。父亲常常到他家落脚,当然不是为了打游击,而是为了他五六个未成年的子女。
阿秋伯后来到过我家两次。记得似乎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或者中期,当时的阿秋伯已经六七十岁了,面若重枣,慈祥的面部下还有一种不怒而威的老战士的感觉;声若洪钟,讲起话来却是很让人感到可以亲近。我还记得有一个话题讲到做医生,阿秋伯说做医生的人都是很聪明的,不聪明的人做不了医生。他的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或者,那时我已经中学毕业,父亲当时有让我学医的想法,而我却很迷茫。
还有一位叫谢育文的语文老师,在里江学校教初二,头发皆白,声音却洪亮。我没有听过他的语文课,却听他讲过喝茶经。他一共在里江教了好多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就调走了。听一位堂姐说,谢老师改作文,给的分数从来都是六七十分,最好的分数就是75分,可见他的严格。他有一次成为我父亲的客人到我家做客,讲到喝茶打茶醉的故事,他说的经验是,醉茶的时候,肚子里和大脑一起旋转,整夜都无法入睡,比醉酒难受多了。
其实,早在谢老师讲他的醉茶经之前,我已经有过一回这样的经验了。好像应该是在八岁之前的一年中秋节。一家人吃过晚饭后,因为都吃了三荤两素,便都围在一起喝茶。茶依例是八乡山出产的绿茶。香气四溢的八乡茶,那种诱惑,即使是年岁尚小的我也抵挡不住。不知不觉之中,自己就多喝了两杯。茶也喝过了,玩也玩过了,估计也近晚上十点了,便上床睡觉。谁知茶劲却上来了,我精神得不行,反过来滚过去,无法入梦。母亲见此情景,就起身又泡了一壶浓茶,看着我喝了下去。我至今不明白,母亲用的是不是属于“以毒攻毒”的路数,总之,那一夜,我睡得很踏实,也很沉。
后来,我还有过醉茶的经历,是毕业后到教师进修学校工作,有一次下乡到平南镇中心小学上课。彼时我一位小学时的老师就在我的函授班里做学员,她侄子又在进修学校脱产班读书。因缘际会,晚上到了平西村。那天饭后,也是茶喝多了,小解次数竟近十次,第二天我双眼熬成了一个“国宝”。
我不知道父亲那样嗜茶如命,是否有过醉茶的经历,如今也已无从询问,而我却确确实实是醉过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