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茶的普及与佛教
中国人饮茶风俗在南北朝时期的南方就已较普遍了。从北朝人来看,南朝人的特征之一就是有“茗饮(茶)”的习惯。而在中国北方,一般重视乳制品一类的饮料而蔑视饮茶,当然更谈不上普及了。
隋唐统一中国之初,这种情况仍无大的改变,直到开元年间,才实现茶文化的北移。唐代的封演在《封氏闻见记》卷六《饮茶》一文中就有描述:“南人好饮之,北人初不多饮。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寝,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转相仿效,遂成风俗。自邹齐沧棣,渐至京邑城市,多开店铺,煎茶卖之,不问道俗,投钱取饮。其茶自江淮而来,舟车相继,所在山积,色额甚多。”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开元年间(713-741)泰山灵岩寺的降魔师在教弟子习禅之时,为了驱除昏沉或为了代替夜宵(大概许可吃茶果吧),让大家饮茶,从而推动了饮茶风气的形成。所谓降魔师或许是载于《宋高僧传》中的降魔藏师吧。但在其传中看不出他与茶有什么特殊关系。
从上段引文还可看出,当时的茶是用称为“煮饮”或“煎茶”的方法进行饮用的。最初将饮茶方法系统化的是陆羽(733-804)的《茶经》。不过这饮法是将弄碎成粉的茶投入沸水中使之出味而被称为“煎茶”的。即便在唐代文学中,点茶总是写作“煎茶”、“煮茶”。
《封氏闻见记》继续写道:“楚人陆鸿渐为茶论,说茶之功效,并煎煮炙茶之法,造茶具二十四事,以都统笼贮之,远近倾慕,好事家藏一副。”也就是说,饮茶流行之后,陆羽将其系统化,著茶论(我想即指《茶经》)、装备茶具。所说“煎茶炙茶之法”,如将茶粉碎煮倒也简单,但要引出茶的真味,对水的煮沸程度,茶末的投放方法,茶的烤炙方法等都有讲究,《茶经》对此有详细的论述。
可是,陆羽自身是俗人。不过据他的《陆文学自传》,他三岁时为竟陵的智积大师所收养,在禅院受教育。《茶经》的煎茶法,我想就是将禅寺中流行的饮茶法加以改良的结果吧!
因此,唐代的茶受到降魔师和陆羽的双重影响,渊源于佛教。正象下章看到的,即便是在唐诗的领域,佛教与茶也有着很强的亲和力。
象陆羽那样出身于禅院,在茶艺上有名的人物,据宋朝陶榖的《清异录·荈茗门》记载还有二人,一是山东金乡的福金禅师擅长“生成盏”茶技,观赏的人络绎不绝;一是吴僧文了善“烹茶”,得到南平王高季兴的赏识。我想这二例都是唐末到五代时的事,表明茶的技术为僧侣所专擅。
不过流传下来的唐代禅院生活的资料不多,这是因为现有的几个《清规》资料不过是宋代后复制的。另外在圆仁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关于寺院饮茶的记事甚多,但具体描述饮茶方法及其仪礼的没有。近年出土了西安法门寺的茶具不少,考虑到它们是宫中制造后施舍给寺庙而留传下来的,因此仍然难以获得直接的资料。
这样一来,唐文学中尤其是唐诗中大量描述寺院中饮茶情况的资料就十分重要。不过本文并不想通过罗列那些资料再现唐代寺院的饮茶情形,如果那样就会显得烦琐且比较空洞了。下一章拟在唐诗的领域里围绕佛教与茶的联系以及它给予茶文化以怎样的影响展开讨论,作一概观性的描述。
从唐诗看到的茶文化
唐代以前的诗中,谈茶的非常少。从《茶经》例举的左思的《娇女诗》以及张孟阳(张载)的《登成都楼诗》以及查阅《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等辑佚书来看,晋代以来咏茶的诗实际上只有上述的两个例子。如从《洛阳伽兰记》看到的,在南北朝时期,茶(茗饮)是南朝人代表性的饮料,而南朝的诗人们对茶竟然无所表示,不能不令人感到意外。其原因只好推测,或许唐以前的茶仅仅只是作为饮食物的作料或作为药用,无法引起诗人们的兴趣吧!
左思的《娇女诗》有“心为茶荈剧,吹嘘对鼎[金+歷]”之句,描写茶沸腾的样子。接下来如果看“脂腻漫自袖,烟薰染阿锡”之句,出“茶荈”不过是做饭的一部分,何况主人公是作者的女儿。这与唐代的茶诗带着隐逸的风格完全不同。
另一首是张载的诗,因为是在成都白菟楼这种场合,因而有“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上句“鼎食随时进,为和妙且殊”,不过是描述成都食物丰富的文句。在繁华之都饮茶的情形,唐诗中就极少见。
总之,《茶经》引述的这二例诗句,其氛围与唐代的茶没有联系,以后咏茶的诗作几乎没有,只是到了唐代,才诞生了面目一新的茶。
唐诗所咏之茶,如下面看到的那样,基本上是《茶经》一类的煎茶。而晋代如何饮茶就不大清楚了,或许一般象“羹饮”的情形也未可知。如果那样,晋诗的茶和唐诗的茶就更看不出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了。
从南北朝到隋朝以及唐朝初期,没有咏茶的诗。我想茶诗的首次出现是在进入八世纪王维所处的时代。
如前所述,开元年间饮茶之风由于泰山降魔师的影响而在中国全土迅速、广泛地开展起来。因此在诗的领域里同时出现茶就不是偶然的了。而且唐诗中所咏之茶一开始即与佛教有着密切的联系。例如,开元初活动的葵希寂的诗《登福先寺上方然公禅室》有“晚来恣偃俯,茶果仍留欢”诗句,记述了作者访福先寺僧然公的禅室受款待之际,以茶果作为夜食招待的情形。这是唐代咏茶最早的一例。这里的“茶果”与古代有所不同,是作为当然的夜食来描述的,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它和《封氏闻见记》的“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的记载完全一致,由此可以窥知当时禅院的日常情形。无论如何,在这个阶段,茶还不至于成为禅院代表性的招待品。
作为初期茶的用例,尚有储光仪的《吃茗粥作》:“淹留膳茶粥,共我饭蕨薇”之句。这大概是访茅山的隐者时作的,主人可能是道士。“茶粥”一词很早就有了,而“蕨薇”同样叙述的是隐者的粮食。如后面论及的那样,在关系道教、道士的诗中,咏茶的极少。不过象这里以隐逸生活为重点的场合言及茶的诗也是有的,只是这个例子说的毕竟是“茶粥”,与唐代流行的煎茶应该划上一道界线吧!
八世纪初活跃的诗人留下几首咏茶诗的唯一例子就是王维了。而稍后岑参、李嘉祐、韦应物、杜甫等的茶诗就多了。但若对《全唐诗》留传下来的诗作粗略的统计,一些作家咏茶的次数多半只有几次,连留下茶诗最多的白居易也不过三十几次,这与他的全部诗作相比就微不足道了。本论特以茶作为主题进行研究,而令人注意的是把饮茶作为极重要的生活追求的诗人一个也没有。
王维有三首涉及茶的诗传世。《赠吴官》有“长安客舍热如煮,无个茗靡难御暑”之咏,《酬严少尹徐舍人见过不遇》有“君但倾茶椀,无妨骑马归”,赞扬茶有御暑之功,无醉人之弊。王维另一诗《河南严尹弟见宿弊庐访别人赋十韵》中有“花醥和松屑,茶香透竹丝”,这也是以茶款待友人以应付醥(清酒)的诗句。从以上三个例子可知,当时作为常用饮料的茶已经较普遍了。大家都知道,王维与佛教有着深厚的关系,而他的茶诗竟然没有佛教色彩,令人感到意外,或许茶与佛教形象上的结合还不够充分吧。
在盛唐时期最能表示茶刚刚开始普及的是李白,他在《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并序》中介绍了他从亲戚(僧人)那里得到的荆州玉泉寺的“仙人掌茶”,是研究茶制造史的有名的资料。序中谓其茶“拳然重叠,其状如手”,描述了偏平且有一定重量的块体茶的情形。诗中有“曝成仙人掌”,可知它是通过日晒来干燥的。李白总结作序“后之高僧大隐,知仙掌茶发乎中孚禅子及青莲居士李白也”,由中孚禅子和自己担当起发明此茶的名誉。
在山中,特别是与仙人有关的名山中修行的禅僧自己制造的名茶最能说明茶与佛教、禅关系密切的原因。李白唯在这首诗中对茶进行了赞美。李华的《云母泉寺》也体现了这一点:“泽药滋畦茂,气染茶瓯馨,饮液尽眉寿,餐和皆体平。”描述在岳阳的山寺中,经名水云母泉滋润过的药或茶有长生之效。在这里,茶已不单单是茶,而是某种土地上的特殊产物。李白和李华的诗都暗示了茶与仙药的关系。若认真思考一下就会发现,给予仙人掌茶活力的,从序中明显可看出是“玉泉”,云母泉寺的茶则是“云母泉”,玉和云母都是不老长生的药品,茶受其“仙气”之后而有了功效,因此认为一般的茶没有那样的活力。这一点是不能忽视的。
茶如已看到的那样最初是与佛教(禅僧)和隐遁(隐者)联系在一起的,表现为脱俗性的饮料。如韦应物《喜园中茶生》诗有“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此物信灵味,本自出山原”之句,赞美茶不单有驱除昏沉的作用,而且有荡涤尘烦,忘怀俗事的功能,这与《茶经》“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的精神极为接近。
韦应物《简寂观西涧瀑布下作》有“茶果邀真侣,觞酌洽同心”之句,说明对游于隐逸世界者以茶果相款待。所谓“真侣”、“同心”,与道教、佛教没什么区别吧。
在其他盛唐时期的诗人中,岑参描写了夜宿寺院之际饮茶及观茶园的情形。在《暮秋会严京兆后厅竹斋》诗中有:“瓯香茶色嫩,窗冷竹声乾。”关于茶的色与香仅有这一点具体性描写。不过在高级官员的书斋中以茶为主招待客人,引人注目。李嘉祐的诗中六次出现茶,如描述阳羡之春的茶园、荐福寺老僧“啜茗翻真偈”的情形以及咏送别席上之茶,自宅饮茶和在宴席上饮茶,使我们看到,茶已浸透到官僚生活的各个方面。尽管如此,茶依然与脱俗、闲适、静寂的形象交织在一起。
例如关于在宴席上饮茶的诗最多,大部分以欢乐、静寂的气氛为特色,尤其与送别宴有不解之缘,这是因为生活中这类事情较多吧。李嘉祐的《秋晓招隐寺东峰茶宴送内弟阎伯均归江州》诗,表现的就是为送别在寺院举行茶宴的内容。
其次例如杜甫的茶诗,与佛僧结合的有二例,与生活闲居相关的有二例,尤具特色的是《进艇》诗句:“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描写和家人游河的情形。“茗饮蔗浆携所有,瓷甖无谢玉为缸。”作为饮料,茶与甜的饮料一样能令人欢乐。这里的茶是放入用瓷器做的容器中的,和唐时流行的煎茶不同,正因如此,才使它适合伴随妻儿的情景吧。
因为陆羽的《茶经》完成于公元760年至他去世的公元804年间,因此他提倡的煎茶体系产生影响始于八世纪后半叶,从盛唐到中唐之际。著名的大历十才子之一的诗人耿湋和陆羽作过联句,可见其在诗的领域里也有一定名声。和他交往的人物,有在《陆文学自传》说与他结下“缁素忘年之交”的释皎然以及颜真卿、皇甫曾、皇甫冉、载叔伦、权德舆等,曾一起联句和作诗。详情请参照《陆羽研究集刊》创刊号的《陆羽诗踪》(朱自振、欧阳勋、熊源棋)。
颜真卿作为湖州刺史,集合地方文人在席上作联句,而《五言月夜啜茶联句》约定以茶为主题。只是这个诗会陆羽没有参加。其中颜真卿作有“流华净肌骨,疏瀹涤心源”,表现了茶清净身心的作用。和陆羽的交游给予了他一定的影响吧,若“流华”即是指《茶经》中所谓的“华”就更说明问题。他与陆羽一起作过许多联句,留传下来八首,但特别的是没有与茶相关的。
上述的耿湋,称陆羽“一生为墨客,几世作茶仙”,将他尊为茶人,而皇甫曾也在《送陆鸿渐山人采茶回》的诗中描述了陆羽在山中来回采茶的情形。释浩然是陆羽的知己,作诗论述过茶与陆羽的关系(在《九月陆处士羽饮茶》中有“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之句)。此外唐代的诗人们咏陆羽的诗尚未发现(后代之作又当别论)。
从同时代的诗人朋友来看,可以说都认为他是隐者,而把他当作茶人的很少。他并非一生从事茶的事业。如象《封氏闻见记》说的那样,他晚年曾抨击茶是事实的话,或许与上述情形有关。另外,陆羽自身的诗作除联句外几乎没有,包括有名的《六羡歌》与茶也没关系。
与能看到的陆羽自身的影响力意外地小相反,其挚友释皎然留下来的茶诗非常多。在唐诗的领域里,可以说他是熟悉茶的最早的人物。作为僧侣,尤其显得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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