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鞋、裤袜、短裙,姑娘们的脚步踩在村道上哒哒作响。路边的老年人一看三叹:那谁家的女儿出门打工没多久,模样变化却真大。
过年了,少女们从打工的城里回来。呆到正月初初八,她们和上班族一起出门,对村子周围连片的茶山毫无眷恋。
如今,每逢采茶季节,再来到龙通村这处福建安溪县深处的茶村,已难觅采茶少女影子。福建安溪是中国古老的茶区,安溪产茶始于1725,至今已有200多年的历史。
外流的不只是少女,其实,茶季之余,男人们也会倾巢出动进城打工。制茶已难糊口,这些巨大的变化,始于一两年之前。
采茶姑娘进城了
许美枝18岁了,脸上留着淡淡的痘痘印。正月初七的晚上,母亲陪她一起收拾行李。第二天,她将和村里一些年轻人一同乘坐大巴远行。
自从初中辍学之后,美枝开始在家帮忙干活,一年下来最要紧的便是铁观音茶的四季采摘。她戴着帽子,双手在叶尖之间飞舞,从日出忙到日落,午饭也在茶园里吃。
她原以为自己会从此成为一个村姑。但2010年春节,父亲许东风四番打探后,托人把美枝送去北京打工。
尽管女儿的月薪只有1500元,但把女儿送到外地去打工,许东风有本自己的经济账:女儿呆在家里要吃要喝就得花钱,而去打工不仅省下了一个人的吃喝成本,还能多出一笔工资。
更多的采茶姑娘去的是闽南沿海城市,如泉州、晋江、石狮、厦门等,在电子厂、服装厂、手表厂的流水线边做女工,或者给人看茶叶店、服装店等。
村支书许进丁说,村里以前也有女孩外出打工,但那是偶尔的现象,多数女孩出门打工是为了好玩。现在,女孩子外出打工已很普遍,并且更多是受生活所迫。
女孩们在家长的要求下外出打工,家长们自己也不例外。
美枝的父亲许东风的想法是,在农闲(不用采茶的时节)时,家里千万不能有人在家吃闲钱。从前年开始,他和妻子只在采茶季节时回家制茶,农闲季一来便双双出门。
这样的情况在村里已是普遍,甚至一家几口全出门打工。家家户户,能劳动的都出门,只有老人和小孩留守。许进丁说。
茶农许林清从前年开始,就和妻子一起在农闲时节进城入厂。去年,夫妻俩决定放弃制茶,永久地留在泉州一家酒店做厨师。
许林清的小女儿近20岁,两年前也到晋江一家超市的包子铺打工。为了能在春节期间拿到3倍工资,许林清夫妻和小女儿都选择加班,到正月初四才回村过年。
不过多数外出打工的茶农还是像许东风那样,做一只短途迁徙的候鸟农忙时回村制茶,农闲时出门打工。
龙通村的村书记许进丁介绍,全村3000多人口,以往,除外出读书、经商、工作1000人,其余2000多人是常年留在村里的。但最近两年,村里出现了明显的人口季节性涨落,茶季时,出门打工者、外地采茶女进村,村里人口激增至近4000人;农闲一到,村里仅剩千人。
但许美枝们,多数原来的采茶姑娘们,并不参与到这种季节性流动中,若不是过年过节就不会回家。许美枝说,打工相比采茶没那么辛苦。
在以往,一旦安溪铁观音进入采摘季节,本地人手不够了,还会从附近的非产茶区招大量少女进村采茶。但现在,外地采茶少女也很难找到了。
茶农许传诚家有30多亩茶园,算种茶大户。在四五年前,他家从邻近的永春县招了十来个采茶女,一水儿的漂亮女孩,年龄都是20岁上下,其中一个后来还成了他妻子。
但去年秋茶,他家雇了26个采茶女,平均年龄超过45岁。而且永春县已经很难雇到人了,得托人到更远的闽西、闽北的山区招采茶女。
许传诚的妻子说,老家那边的女孩都已经进城,采茶是短工,比打工累多了,收入不见得高很多,谁还想采茶?
黄金时代消逝
从许美枝出生到外出打工前的这近20年里,是铁观音茶叶收购价格稳步上升的岁月,一段金子般的时光。
其间,在龙通村,种植生产铁观音也从计划经济时代用于出口创汇的副业,变为所有村民谋生的主业。茶叶的种植面积不断扩大,目前全村已有8000多亩,总量和人均都是全镇第一。这种趋势在近一年尤为明显,过去5年,茶园的面积和产量都翻了一倍。许进丁说。
和村里其他家庭一样,许美枝一家的全部经济来源来自茶叶。原来还养猪、种稻,现在所有田地都种上了铁观音。家里吃的米、肉、菜,以前还能部分自给,现全部靠买。
许进丁介绍,在过去20年,村子的人口增加1000多人。土屋被陆续推倒,砖头水泥房到处开花,有些人还买了小轿车。同样的致富故事在镇县的农村上演。铁观音成了一张名片,从镇到县,都在力促茶产业,大谈茶文化。
许美枝没把书读好。在以前,这没什么要紧的。留在村里制茶,将来嫁一个茶农家少年,虽然在农忙时很辛苦,但总体而言是滋润的。由于有茶叶利润的维护,在中国内陆村子几近解体时,沿海茶村的农村人口和结构却得以稳固。
但这金子般的20年似乎到头了。许美枝们陆续离开了村子,迟来的解体正在发生。
变化始于2010年。
在此以前,茶叶的收购价格是一条稳步上升的曲线,并在2009年抵达顶点。
从2010年春茶起,价格开始波动,当年的秋茶价坠入谷底。
许东风惊讶地发现,在2009年时的春茶和秋茶,一斤茶叶的收购价超过100元很平常,农家一般不看好的夏天两季茶也能卖出喜人的价格。但在2010年秋茶尾声时,一斤茶的平均收购价格一度只有40元。
这种颓势在2011年依然延续,加上春、秋两季茶叶都遇到绵绵细雨,茶叶成品质量总体下滑,全年收入锐减。
另一位茶农许建设算了一笔账:以往每年通过制茶就可以有2-3万元的剩余收入,去年只剩下1万多了,缩水一半以上。
制茶的利润越来越薄,一方面源于农资成本的迅速提升。例如,化肥尿素在前年每百斤90元,去年要110元,今年要130元;炒茶用的大罐煤气,前年每罐340元,近两年高达450元。
另一个方面是采茶女的工资大幅度上涨。前年,每个采茶女的日工资还是65-70元,去年已经飙升到90-100元不等。交通补贴也在飙升,从去年150元到今年的200-300元。所有因素都考虑进去,一年内,每斤茶的制作成本提高了20%。许进丁估计。
许东风则表示,如果一斤秋季茶的收购价格不超过30元,那么他将无法盈利,沦为给采茶女打工的结果。
正是从2010年秋季茶之后,村里人口开始了季节性的流动。许东风、许建设两家都加入了流动的潮流中。
来自产茶区的农民工,给沿海工厂主带来意外惊喜。闽南沿海的工厂、公司普遍出现用工荒,而这些劳动力恰好在一定程度上解了用工荒之渴。仅在安溪县,茶叶产业从业人口就逾80万人。
2011年春茶之后,许建设在泉州一家电池厂找到了工作,1000多个工人,固定工很少,像我们这样的临时工有800多人。这800多人主要来自感德镇的各个茶村。茶季来了,茶农们撤走,工厂赶紧组织技校学生来当实习生做补充。临行前,厂方还特意给茶农们留下号码,交待茶季结束后,要出来打工就打电话。
去城里为工厂主缓解了用工荒的茶农,回到村里自己也面对采茶女稀缺的用工荒。
村支书许进丁分析,采茶女难招,一方面是因为茶叶生产的季节性太强,一个茶季仅有十几天,时间太短。另一方面,沿海城市工厂也在提高工资,吸引年轻女子进厂。年纪大的女工不得已才做采茶女。
采茶工的稀缺已成了全国各产茶区的相同困境。新华社去年报道,截止到当年3月4日,贵州全省700家茶企的采茶工缺口达10万人。而同样的缺工情形还发生在广西、浙江等产茶区。靠茶是不行了。许东风宿命般地总结道。女儿外出没多久,他和妻子也将进城打工。